高中时搬家,外婆有三口旧箱子,妈妈说没地方放要她扔了,她偏不,把箱子打开,是整箱的旗袍,春夏秋冬的都有。她挑了一件说我以前身材和你差不多你穿穿看。我一穿还挺合身,真丝的料子旧了,软绵绵的贴在皮肤上,像稍不留神就会融化的梦。盘扣微微一扯就脆脆地拉了道口子。她叫我转一圈,自己哼起了小曲“浮云散,明月照人来,团圆美满今朝醉” 笑意盈盈地说:好看,几十年了,还是好看。
后来我小心翼翼的脱下那身旗袍,还是又扯了道口子。外婆说没事,衣不如新,人不如故,然后把那一件件温柔的旧日霓裳都撕了个稀巴烂。
我劝她留一两件,她说料子都坏了还留着做什么。一边撕一边说,我以前春夏秋冬有好多旗袍,布拉吉,床底下全是羊皮鞋,高帮靴,还有一双很好的皮手套,离开哈尔滨的时候送给了帮佣,走的时候想给她钱她却说就要那双手套,还挺识货的。可惜后来我那些好的皮草和首饰手表都进了当铺,日子太苦了,三个娃娃要吃饭。旗袍量身定做的换不了钱就留了下来。
然后她说起第一次在外公家看见云姑娭毑是在她的订婚礼上,云姑穿一件鹅黄色的旗袍,大朵的花,神采奕奕非常漂亮,跳起舞来腰身极软。他们一家以前多风光,有整栋的藏书楼,每个男孩女孩都好看,腹有诗书气自华,湖南夏天热,下午就往荷花池子里一跳去摸鱼,天黑了你外公就给大家讲三国,你叔公想去上厕所都喊他等一等。可是这家人都可怜,云姑在西安被打断了腰,北京那个受不了折磨拿菜刀抹了脖子,你外公被判成特务关了19年。61年啊,我40岁开始就自己带三个娃娃,你妈才三岁,家里还要受冲击,黑五类,被抄家,会计科天到黑做工作喊我离婚。只有去台湾的姑父日子好过,死的时候还降了半旗。
然后她闭上眼睛沉默了半天,喝了一口茶说女孩子还是穿旗袍好看,有风姿,你以后结婚也要穿。
那时候我16岁,剪个不男不女的短发,成天穿着大号校服,没有喜欢的人,常常用彩色铅笔画衣服和简笔画,听她这么一说那晚上就画了一件红色的旗袍,有大朵的花和细密的盘扣。
高中毕业后我开始和罐子谈恋爱,告诉她的时候只说是和我们班成绩最好的,她很高兴,说读书好,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。你外公读书就厉害,他学工科的,琴棋书画样样精通,花都养得好。80年的时候他平反了,身体不好,只能在家种种花。人家去人民公园看花会,回来说还当不到我们家的花漂亮。可惜外公走得早,他肯定喜欢这个好娃娃。
我特别高兴她能这么说,我是跟着她长大的,受了她太多的影响,我爸妈给我吃穿,她塑造了我的品格。小时候跟着她看正大综艺,她说那么多国家一定要学好英语出去走走。她喜欢杨澜,后来我工作中遇到过很多明星,却只找杨澜拍了张合影就为了给她看。我的生日和儿童节她送我的所有礼物都是书,从成语词典郑渊洁家春秋四大名著到百科全书。我偷她的钱她叫我妈拿针扎我手,扎完了她又给我零花钱。我喜欢跑步是因为她每天早上都去电子科大锻炼。我养竹子是因为她总说宁可食无肉,不可居无竹。她唐诗宋词古文佳句信手拈来,她说是为了和外公写信,她拼命读书练字,所以我也看工程纪录片,上建筑论坛,逛自然历史博物馆。
大学刚开学罐子就说要去新加坡十年。我在家哭哭啼啼上气不接下气。她很平静地给我说,我和你外公刚认识的时候他就离开了,抗战嘛,每天都有人死去,一颗炸弹下来一条腿就挂在电线杆子上。我们写了六年的信,六年没有见面。后来我们在重庆团聚,住的地方门口有条很清澈的小溪,国民党撤去了台湾,你外公也去了,但他知道我怀了你舅舅又回来接我,哪知道就再也出不去了。他去哈尔滨做了高级工程师,后来来到成都,一开始还好,请了保姆,又生了你姨妈,周末去耀华西餐厅吃吃饭,看看电影,那时候我的眉毛都是你外公每天给我画,可惜没过多久他就倒了霉。遇到了那个年代有啥办法。这一辈子我和他都是聚少离多,提起三口箱子,颠沛流离,四海为家,我的妹妹在湖南,我的弟弟在台湾,我的大女儿是得脑膜炎死的,我的娘是灾荒年饿死的,我的爹是抽鸦片死的,我要是死了骨灰就要洒到重庆那条小溪里面,青山依旧在,几度夕阳红。
我听得云里雾里,怎么能从我谈恋爱说到她以后要去哪里。不过我倒是横了一条心,十年我等就是了。幸运的是,我没等那么久,我只写了四年的邮件,四年后我参加了英文面试,拖着一个大箱子来了新加坡,开始看世界。
我结婚之前逛了北京上海很多旗袍店,最后找了一家做老旗袍的,一粒粒扣子打开是一整块布料,绸缎花纹的内衬,老式的盘扣,细致的包边,做工像极了我16岁穿过的那一件。
穿给她看时她又让我转了一圈,乐得合不拢嘴,拍着手说,好看,衣服好看,人也好看。
外婆今年94岁了,缩成小小一团,之前摔了两跤,换了股骨头,行动不利索了,比我矮了大半个头,不到90斤重,外公的忌日她也不再穿戴整齐,烫好头发,画好眉毛,敬上一支烟一杯热茶再陪着抽一支烟了,她以前还写了好多信烧给外公,后来她说看不清也不写了。前几年她腿脚还方便时要我爸爸开车带着全家去了趟重庆,找当年的那条小溪,听我妈妈说花了两天时间问了好多人绕了好多路才终于找到的,地方好,山清水秀的,这么多年了,那条小溪依然清澈见底。
我回家的时候总看她静静地坐在沙发上,她听不清了所以不爱说话了,只是嘴里不停地吃着小零食闭目养神,仿佛在做一场九十多年的旧梦,有时候轻轻哼个小曲:
浮云散
明月照人来
团圆美满今朝醉
清浅池塘鸳鸯戏水
红裳翠盖并蒂莲开
双双对对恩恩爱爱
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
柔情蜜意满人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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